这是苏州当地颇有格调的一家庭院式饭店,张志超时隔半年,再次见到了把他从“里面”带出来的李逊律师。
这是苏州当地颇有格调的一家庭院式饭店,张志超时隔半年,再次见到了把他从“里面”带出来的李逊律师。
两个人见了面,有种心照不宣的熟稔和默契,张志超习惯性地低着头,李逊习惯性地给他提“建议”:“你得多吃点”、“跟女孩子讲话要看着人家”,张志超每次被cue都会习惯性地搓搓手,嘿嘿一笑,十足一个被长辈教导的害羞男孩模样。
15年前,高中生张志超因为涉嫌一起强奸杀人案,遭遇刑讯逼供,被判无期徒刑,含冤入狱。在母亲和律师团队长达9年的努力下,这桩陈年旧案迎来彻底反转。2020年1月13日,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再审后,改判张志超无罪释放。
失去了15年的自由,回到人间的张志超看什么都觉得陌生,小心翼翼成了他的保护色。
在里面的时候,他承受着西西弗斯式的苦难,日复一日踩着缝纫机,在麻木和等待中,被希望和绝望反复折磨;出来后,生活犹如失重一般,把他的时光往前推进了15年,所有人都在鼓励他忘记过去,走进未来,但是如何跨出这一步,他抬起的脚至今没有找到合适的落点。
2005年1月10日,山东省临沭县第二中学分校一名女生失踪。
1个月后的2月11日中午14时许,学校一名清洁工在一个已废弃数月的厕所,发现了失踪一个月的女生尸体。
有人指证,案发当天,张志超出现在了涉案洗刷间门口。于是,张志超被警方逮捕。
2006年3月6日,临沂中院判决“张志超犯强奸罪,判处无期徒刑,剥夺政治权利终身。”
法院下发的判决书显示,在庭审中张志超没有为自己辩护,判决后,也没有选择申诉。
后来,张志超说,从2005年被拉进审讯室那天起,他记忆中就全是不信任,通常是彻夜提审,被拷在审讯椅上逼问,然后签字,没人听他一句。他心如死灰,就连在无期判决书上签字,也没多看一眼,直接签了。
直到李逊的出现,才让张志超开始尝试相信。
那天,李逊盯着张志超的眼镜,问他:“我要把你救出去,你相信我吗?”。
李逊成功了。此时的张志超正坐在自己面前。被无罪释放后,众人草草吃了个饭,就匆匆别过了,这是张志超以自由之身和李逊吃的第二顿饭。李逊特意把这顿饭安排地十分隆重,因为他以前答应过张志超,出来后要“把你失去的尊严找回来”。
但这并不容易。在张志超的举手投足间,依然能看到这15年,在他身上留下了烙印。
张志超吃得少而快,每道菜吃一两口就落筷,大部分时间低着头 ,“在里面的时候,吃饭时间有规定?”“嗯,需要吃快一点,因为要干活。”
席间有昆曲表演,女声悠悠的唱着《牡丹亭》的寻梦桥段,张志超会偶尔抬头看一眼,又迅速回到自己熟悉的、低着头的角度。一曲唱罢,大家让张志超和昆曲老师合影,一米八的他站在老师身后,还非要戴上鸭舌帽。
吃饭的氛围虽然轻松,但大家都尽量避免谈及里面的事情,这是张志超第一次吃小龙虾,李逊告诉他,要这样从中间掰开,虾头怎么吃,虾壳怎么去;他也是第一次喝酒,喝了一瓶350ml的啤酒,没有上头,也没脸红,话也没有变多。
苏州是个好地方,江南烟雨,吴侬软语,和山东临沂老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出来后第七天,马玉萍就带着张志超来到了苏州姐姐家,后来因为疫情,就没有再回过山东。其实对于张志超来说,哪里都是陌生的,不如在一个没有回忆的城市来得更轻松。
张志超的生活半径很小,小到只有小区那么小,他像《海上钢琴师》里的1900,看到城市里那么多没有尽头的马路会不知所措。他保持着15年来的生活习惯,每天6点多起床,然后下楼遛弯,跑步,锻炼身体。这次和李逊吃饭,是张志超这半年来出的第一次“远门”,回家的时候,他跃跃欲试,“终于可以试着用一次滴滴打车了”。
这是他难得露出某种自信的时刻,好像解锁了一个新技能的那种兴奋。更多的时候,你看不出他太多情绪波动,无论是谈到最初那六年不愿开口说话的黑暗时光,还是不断被驳回的重申诉求,以及后面被反复延期的复查,还是宣判无罪释放的那刻,包括申请国家赔偿的金额,以及谈到对未来的想法,他总是淡淡的,会仔细斟酌自己的说辞,但是很少有情绪的表达。
你不知道是该说他像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,还是失去表达自信和欲望的沉默者。不过相处时间略长之后,你会有点点怀疑,他可能只是害羞内向不善于表达。
张志超的姐姐有个一岁多的女儿,荣获舅舅称号的他,在江南湿答答的梅雨天里,整个人都变得柔软起来。他学会了给孩子换尿片,哄她睡觉,弹着吉他给她做音乐启蒙,出门不能走太远是因为“要照看孩子”,看着这个小生命,他会觉得充满希望,“和她在一起会分散很多注意力,不至于老想着以前的事。”
15年前的记忆仿佛被封锁了,他想不起来学生时代听了什么歌,也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喜欢什么,只是靠着肌肉记忆拨弄吉他的琴弦。他的微信头像就是一把吉他,那是他脑海里,仅存的,有关青春和自由的回忆。
他们花了9年的时间挣脱物理的牢笼,而挣脱心理的牢笼,需要生活一点点来疗愈。
李逊最近有点担心张志超的经历和苦难被人给消费了,他自己有很直观的感受。
这半年以来,李逊的律所门口总是围着很多人,他们手里拿着一桩桩冤案,希望李逊来接手,“你凭什么免费给张志超打官司,却不帮我打啊!”李逊被“诘问”得语塞,只能无奈地说,“对不起,我错了还不行么。”他说这辈子可能都再不会这样,花6年时间精力去打这样一场艰苦卓绝的冤案官司了。
自然也有人找到张志超,看中他身上的话题度和社会意义,希望挖掘他身上的商业价值。李逊俨然一副经纪人的架势,“没我的同意,你们不要把超的微信随便给别人,把孩子带歪咯。”在李逊的设想中,张志超是要自己干点事儿的人。
他转头又对张志超说,“你还记得不,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,第一句话是,一定把你弄出去,然后补了一句……”
“出去之后,帮我挣到1000万。”张志超笑着接过了李逊的话茬。
“对对,那时候说出去了,你还我律师费,现在是说你挣到1000万了再还。”不过这1000万怎么挣,大家都暂时没有想好。
15年前,诺基亚还是街机,没有微信,没有千人千面的资讯APP,没有网约车,也没有随处可叫的外卖,大家的生活还处在一种互联网的混沌时期。
2005年,支付宝刚刚成立,网购还是一个小众行为,当时两岁不到的淘宝网,刚刚打败ebay,坐上了中国电商市场交易份额的头把交椅。
15年后,手机几乎连接了我们与外界的一切,网购变成生活的一部分,在线支付的方式都已经迭代了N次。
对张志超来说,他错过的这15年,几乎错过了国内互联网的快速发展期,他像一个穿越而来的互联网前时代人类,一下子掉进了这个人人离不开手机的移动互联网时代。
在里面的时候,李逊就经常和张志超“科普”互联网,建议他可以试试看开个淘宝店卖T恤,张志超就很认真地听进去了,但是他对眼前的这个世界有一种,好奇又防备的姿态,他好奇怎么开淘宝店,但是一想到卖什么就头疼;他也好奇怎么做直播,但是一想到要和那么多人交流,就“算了算了算了”。
其实这半年来,张志超没少琢磨怎么开淘宝店,只是第一步注册店铺就把他难住了。
“先得有店名和头像。”他有一种一丝不苟的认真,附加完美主义倾向――张志超以前踩缝纫机就是生产线上的扛把子,负责最难的袖子拼接和拉链拼接环节。他想的店名是“footloose",这让李逊律所里协助他开店铺的律师陈曦非常惊讶,原本以为他会取一个类似“志超的服装店”这样的名字。问他为什么取这个名字,他说,就是失去过自由的人,特别渴望也特别珍惜,向往自由的生活。
头像也不是随便找个图,而是买了一个修图软件的课程,自己学着设计。尽管在李逊看来,他应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怎么找货源,怎么运营店铺上,但是张志超有自己的坚持。
到了货源这块,张志超就更犯难了,当了几年裁缝,他对服装的面料和制作工艺还是挺了解的,但是让他自己去找供应链,首先面临的考验就是得跟人打交道。他找了家附近的工厂,骑着自行车去看面料,转悠半天,鼓起好大勇气,进了一家服装店,摸了摸人家挂着的样衣料子,话都不说就逃了出来,“料子太差,没法用。”
阻碍开淘宝店进度条的,还有张志超对电子设备的生理排斥。由于没怎么接触过电子屏幕,张志超的眼睛似乎对这个互联网世界产生了某种抗拒,看电脑、手机超过一个小时,眼睛就红、疼、干,滴了眼药水也没有好转。
这段时间,马玉萍和张志超又开始忙国家赔偿的事,6月1日,他们向山东临沂中院递交国家赔偿申请,申请国家赔偿共计788.9万元,其中包括188.9万元人身自由赔偿金和600万元精神损害赔偿金。开网店的事又被暂时搁置了。
按照这个进度,李逊给他定的1000万小目标,估计还得等等。
见面第二天,山东当地的法官会到苏州和张志超谈国家赔偿事宜。
李逊问马玉萍,你最想要的是什么,马玉萍想了想,说,我要他们的道歉。
对于这句道歉的执着,是马玉萍的一口心气,也是让张志超与过去和解的一个锚点。
很长一段时间,包括直到现在,张志超都深受愧疚感的折磨。他觉得是他拖累了母亲,父亲、爷爷、奶奶、外婆的相继去世,他也会归因到自己身上。
这种亏欠感,还会蔓延到生活中去,他总是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,更担心自己不能达成周围人的期望。
马玉萍和李逊为了翻案,辗转奔波了六年
但是马玉萍说,“我这样的母亲,我见过很多,自己的孩子遭了这样的事,都会走上这条路。我和他们的区别只是,我碰到了好的律师,我们把你带出来了。”说到这种话题,张志超也不接话,淡淡地低着头。
李逊则说:“我们不是求着他们救济我们,你眼下缺钱,我就能给你,我要的是你从今以后有尊严地活着,我要你用自己的能力堂堂正正挣到钱,那几百万算什么,那是他们亏欠你的!”每次触到这点,李逊总是气得直敲桌子,“他们这样对待一个未成年人,直接毁了一个孩子的人生。”
那天恰好是高考的第一天,社交媒体上都在讨论语文高考的作文题,它是每个人的青春记忆,唯独不是张志超的。张志超的学生生涯,在被刑警带走的那一刻戛然而止,那一年他上高一,是临沭二中分校高一24班的班长。
31岁,被冤案折叠了半世的人生,他还有破解这个时代的机会和时间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