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小白坐了八个小时的高铁,从重庆涪陵来到杭州。公司派车来接,车上还有四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生,跟她一样,都从外地来,到杭州当主播。
夏小白坐了八个小时的高铁,从重庆涪陵来到杭州。公司派车来接,车上还有四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生,跟她一样,都从外地来,到杭州当主播。
她初中毕业,在涪陵当地酒吧当了三年伴舞。2018年底,一个老乡在微信上传给她一则主播招聘启事。夏小白问对方,待遇怎样。老乡给她发过去一则薇娅的带货新闻,“这是做得好的,但你也可以的。”
夏小白那会儿哪里听说过薇娅,但她知道直播这事儿。在酒吧跳舞的同事,也有人在直播间跳舞的,运气好的话,跳一个晚上,就能有好几百的打赏。但她脸皮薄,“打赏得开口跟人要,我不会说那种话。”
她觉得正经的直播卖货,自己能干得心安理得,便答应了老乡。
宿舍是四人一间,高低铺,窗外都是工厂和仓库,多数是做服装加工的。舍友就是同一车过来的几个女生,两个安徽人,一个四川人。夏小白和四川女生关系好一些,毕竟地域近,能找着共同话题。
刚刚安顿的第二天,紧张的工作节奏就上来了。做了半个小时的简单培训,直播主管丢给夏小白一叠产品资料,让她背熟,“晚上直播。”
她坐立不安,没想过这么快就要上战场,她最怕就是背课文,之前成绩最差的就是语文。手足无措时,一个直播助理过来提醒她,“公司只给新人一次机会,她们都是你的对手”。他指了指和夏小白同一批进来的一组新人。
第一次进直播间,夏小白的最大印象就是热,聚光灯从不同方向打过来,她额头不停地冒汗,手心也不停地冒汗。当场控在对面示意她开始时,她还愣了好几秒,最后硬生生说的开场白,竟然是“观众朋友们大家好”。
她当时听到对面的工作人员很不留情地吐了句脏话。
后来她暗自庆幸,自己卖的是女装,主要是不停地试穿,讲解倒不是必须,她把面料记住了,款式记不起来就临时发挥。播了两个小时,“感觉把这辈子的衣服都穿过了。”
下播后,她瘫在沙发里,场控朝她竖了个大拇指,她猜测,“应该还可以。”
等她从化妆间出来,迎面遇到直播主管,对方拉住她,很正经地跟她说,“晚上老板约夜宵,再重要的事都推掉。”
后来她知道,自己第一次直播销量有六千多,比不少老主播都好,这让她很开心。但席间,男老板把成功的原因归结到了她的身材好,试衣服一般只留一件内衣,老板建议她,下次穿黑色的,“再短一点”。
夏小白“有点被冒犯”,但她又告诉自己,“他们是专业的,得听取他们的建议。”
换了衣服后的效果确实不错,两个月后,她的月销量最好的时候,能达到六七十万,公司给她配了助理,有了专车转场,因为那时候她一天要赶三场直播,行程很紧张,往往上午在城北的石桥路,下午又要赶到城东的九堡,晚上还得赶回城南的萧山。
她成了家人眼里的网红。但实际上呢,干了两年直播,存款不足十万块钱,“在杭州能买个洗手间。”她每天还得面对镜头对面一些人的言语骚扰。
当初和她同一批进公司的女生,早的两个月就走了,晚的坚持了不到六个月,她在集体宿舍住了一年半,做过舍友的不下30人。除了同一批进来的那个四川女生,她几乎记不住任何一个人的面孔。
“一次进来五六个新人,一波一波来,又马上走掉,淘汰率快到七成,我肯定不是最漂亮,也不是最有资本的,但我一定是最努力的。”
去年双11,她排了一星期的班,每天播16个小时,到最后两天,她精神开始恍惚,一下播,回到出租屋,做梦都还在直播,有一次才睡下一个小时,她就突然惊醒,拉着舍友崩溃大哭,“链接呢?产品链接怎么找不到了?”
夏小白的母亲,今年春节前曾短暂来过杭州,她给母亲安排了住在酒店,没敢让母亲住到自己公寓里。
她请假陪母亲玩了几天,临走时母亲突然说,“这是你爸让我来的,他说,你去,她肯定陪你,她就能多歇几天。”
当时,夏小白租的公寓只剩两个月就到期了,她正在犹豫,还要不要坚持这个梦想。
露娜在安徽老家是远近闻名的明星,她是淘宝直播机构的头部主播,年入百万。她的成功,带动了不少家族年轻人投入了直播这一行。
她自己的直播助理,是亲弟弟,她的两个姐妹,也在杭州当主播,还有几个亲戚家的孩子,也都在直播这个生态当中。混得好的,像她这样,出入有奔驰代步,混得差的,也比在老家傻呆着或者去打工好。
露娜的直播道路其实走得并不顺利。
她从没想过要当主播,她也不擅长说话,普通话还不标准。只是后来店铺要开直播,她因为已经干了两三年,熟悉产品,就被当成助理拉进镜头,每次遇到专业问题,她负责回答一下。
后来老板发现,每次她解答后的成交数据很不错,就劝她当主播。露娜起初不答应。
她觉得当主播是个抛头露脸的事,公司很多比自己长得好,学历还高的女生,都有意愿去直播,“前两年做电商的,都在开直播,好的主播,不仅有名气,收入也高,公司的运营都想转型当主播,只是没机会而已。”
她直言自己出身农村,父母对她的期待,只是有一个稳定的工作,再找一个好人家嫁掉就行。
在她之前,整个家族当中,总是被拿来当典范的女孩子,都是那些嫁了好人家,或者生了男孩儿的,没有哪一个女孩子是因为工作事业的成功,被挂在嘴边的。
2018年天猫618,露娜被推上直播台,她帮助一个家纺品牌的床上四件套卖断了货,由此一发不可收拾。她也很快被杭州的直播机构签走,成了专职主播,有了名气。
老家的年轻女孩陆续找她帮忙安排工作。父母也时不时地打个电话,她就猜到,肯定又有亲戚去家里了。
去年过年,一个小孩子被公司淘汰后,话里话外都是说露娜的不是。他还无意间透露了露娜在杭州买了一台奔驰E级轿车,这一下子在四邻八乡当中炸开锅了。
有羡慕的夸奖这家孩子有出息,自然也有暗地里说些酸话甚至恶意中伤的。有天晚上,父亲火气冲冲地打来电话,质问她,买奔驰的车到底是怎么来的。
当时露娜刚刚下播,在直播间里还怼了一个故意找茬的客户,被老板骂了一通,正委屈着。一听父亲的质问,当即就哭了,“你信你女儿,还是信外人?我挣的每一分钱都干干净净的。”
那次之后,父亲在老家人面前,腰杆直了。
今年春节,露娜开着奔驰回家了,“我就是显摆,以前买了车不敢开回去,怕被人说,后来我想通了,靠自己努力赚钱,有什么好躲躲闪闪。”
现在,老家来人明显少了,“以前他们都以为我躺着挣钱呢,现在都知道这钱不好挣了。”
余余从淘宝主播转型到抖音已经有半年多了,她现在是一个街拍红人,粉丝七十多万,这是在近三个月涨的,团队的编导告诉她,等这个号积累的片子不断增加,后续的势头还会更好,大家都在等一个几百万点赞的爆款,来拉流量。
她曾是一个电商主播。但是一次深夜下播之后,助理送她回去的车上,对她动手动脚。她一气之下就办了离职。
到了抖音做街拍的头两个月,和淘宝直播完全是两码事,没有直播间,也没有直播助理,一个编导、一个摄像,找她聊了大概的定位,又给了她几个同类型的账号,让她照着上面的女生打扮。
“就是那种紧身的超短裙。”
编导还很“热心”地提醒她,公司可以提供服装。
第二天,当余余穿着自己的短裙出现在公司时,编导脸色就不太好看,那个看上去与余余年纪相差无几的男生,叫来了公司的行政,让她带着余余去道具间里换衣服。
等余余换上编导要求的短裙时,却发现怎么拉裙摆,都会露出大腿。一旁的行政看余余尴尬得很,从角落里掏出一件长衫递给她,让她在路上披着。
行政当时的一句话,她记得很清楚。
她说:“现在穿什么,你说了不算,等你有一天红了,你想穿什么,就穿什么。”
“所以我一定要红。”
但是,在商场门外街拍时,人来人往中,余余还是紧张得面红耳赤,一开始连走路都是顺拐的,“不仅自己人在拍,路人也在拍,我就像个花瓶,成了人家抖音的素材。”
有一遍她没按既定路线走,编导当着围观人群破口大骂,她小声回怼,“为了那十几秒钟,犯得着吗?”编导大怒,“这是大家的工作,不是你一个人的事,你想不想涨粉?你想不想红?不想红早说,我们换人。”
那一刻,余余突然意识到,那是一个团队,“有编导,摄像,还有剪辑,运营,其实都在出力,他们身上的压力也许并不比我小,我因为不适应众目睽睽之下的穿着暴露,影响大家的工作,确实不应该。”
从此,余余把所谓的颜面抛开,“就是一个工作而已。”
粉丝也飞快地上涨,三个月涨了七十万,团队让她试着开直播,什么话都没说,打赏就有好几千,粉丝都在自说自话。后来,她提出想带货,编导让她别急,“过了100万粉丝再说。”
虽然过了自己这关,抖音号也正在向好,余余的收入也水涨船高,“以前上班挤地铁,现在偶尔打个车不会觉得有压力了。”但她也有烦恼的时候,男朋友已经和她闹掰了,两个月前已经分手,理由也很简单,街拍视频在朋友之间传开了,“他确实接受不了。”
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父母中,父亲甚至反问她,非得这么挣钱吗?不怕嫁不出去吗?
“我现在没法考虑这个。”
余余觉得自己被推着往前走,每天涌进来的粉丝让她亢奋,团队商务遇到她时,私下跟她透露,有商家愿意出6000让她拍一条广告,但是团队把价码提到了8000。这让余余感觉到自己可能真的要“红了”。
这不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事吗?
直到一天,另一位主播的遭遇,彻底让她清醒过来。
那位主播有将近两百万的粉丝,公司给她配了专职助理,参加过一些化妆品的发布会,走过几次红毯,和欧阳娜娜在某一次品牌活动中的合影,曾让余余羡慕不已。
年初,那位主播选择了单飞,自己找了团队重新做号,“结果根本做不起来,做到二十几万粉的时候,我听说她自己的队伍散了,又去了几个机构,也没待太久。”
那天,和编导聊起这事儿,对方语重心长地跟她说:“直播圈子就这么点大,你跟这个公司关系闹僵了,其他人也不敢收你。”说完,编导很不放心地问她,你也想走?余余说,我是有梦想的人。谁知编导直说她太年轻:“干我们这行的,哪有什么梦想,趁现在火的时候,赶紧赚点快钱,才是王道。”